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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画了个什么“鬼”?

来源:新京报  

今年是画家溥儒逝世六十周年。

溥儒的山野精怪多有自由散漫的一面,似足以寄托怀抱。而他画的鬼蜮世界,则有充满了辛辣的讽刺。从王孙贵胄跌落到卖画为生,经历人情冷暖之后,仍保持着一颗童心,笔下妖怪也都充满幽默谐趣。

8月30日中元节,也被称为“鬼节”,让我们走进这位画家所想象的鬼蜮世界。


【资料图】

最早接触到溥儒的妖怪画,是在他《海怪简史》出版之际,用了溥儒画的一幅《海狗精》做封面图,他画的海狗精身穿红袍,招摇过市,头部还保留着海狗的本来面貌,怪诞之余还有几分可爱。从那以后便留心注意,见到和溥儒妖怪画有关的线索便存下来,几年下来,竟然也积攒了百余图,集结为《魑魅魍魉:溥儒的妖怪画》,算是对溥儒妖怪画的初步整理。溥儒的妖怪画多取材于《山海经》《搜神记》《酉阳杂俎》《太平广记》《西游记》《聊斋志异》《子不语》等经典,兼及考证之功,为那些只见记载却不知其形貌的妖怪绘像。所作魑魅魍魉诡异狞厉又不失含蓄隽永,形成了古艳奇逸的风格,遂成为近世妖怪画的高峰,亦是古典妖怪画的终结。

早岁生平和兴趣

溥儒,字心畬,所以后来又名溥心畬,与张大千并称“南张北溥”。溥儒是清朝宗室,恭亲王奕訢之孙,也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堂兄,他的嫡长兄溥伟承袭了恭亲王的爵位,是为末代恭亲王。

溥儒这一代宗室子弟,取名皆从单人旁,光绪皇帝赐其名为儒,这是一个极为郑重的字眼。按溥儒《华林云叶》记光绪皇帝召见时所言:“汝名曰儒,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光绪皇帝引用了《论语》中孔子告诫子夏的原话,希望溥儒做一个君子式的儒者,而不要做小人式的儒者,可见期望之高。溥儒十岁生日时,慈禧太后正在颐和园召见溥儒,并以“万寿山”为题,命溥儒作诗。他稍加思索,便吟成《万寿山诗》,其中有一联是“彩云生凤阙,佳气满龙池”。慈禧听了大为惊讶,十岁孩童有这样的捷才,不禁夸赞道:“本朝灵气钟于此童”。

然而,本应该顺风顺水的命运,没几年光景便骤然发生偏转,十七岁时,清朝覆亡,民国建立,溥儒也由钟鸣鼎食之家堕入困顿,作为王府庶子,溥儒和生母项氏无法在府中立足,于是搬出王府,到北京西山隐居。溥儒出生时正逢恭王府的鼎盛时期,而又亲眼目睹了王府的败落,个中况味,外人不得而知,唯有亲历者才能品啜。面对人生的大起大落,他似乎看得也很淡漠,甚至有冷眼旁观的洒脱,正如他在一首诗中所写:

北窗高卧久不起,

醒来天地皆秋声。

多年以后,溥儒在一幅颇有自传色彩的《自写事迹图》中,将少年时代的记忆嵌入到了“大吉”这两个字中,用双钩法绘出文字轮廓,又在笔画中再现了早岁的生活剪影,可看到其中有乘坐婴车、蹒跚学步、骑马射箭、水上泛舟、学习书画、骑自行车等漫画式的场景。经过记忆的筛选,这些场景一并汇入“大吉”两个字中,很有几分《好了歌》的意味——泼天的富贵如同云雾般消散,只剩下一个浪迹天涯的画师。

鲜花着锦的少年时代,溥儒的兴趣就显现出来,那时的他喜爱志怪小说,尤其爱读《子不语》《聊斋志异》等书,经常读得入了迷,一时放不下,就拿到课堂上去偷看,被塾师逮了个正着,还因此受到了责罚。或许是因为早年读《子不语》打下的基础,溥儒后来还画过僵尸,《子不语》中介绍僵尸掌故最多,仅目录中提到僵尸的篇目就多达十四篇。《子不语》的作者袁枚认为僵尸是人死后尸身作怪,趁着夜晚出来害人。溥儒的僵尸知识,也多是从此得来,多年以后,他画了一幅《僵尸观月图》,在月圆之夜,荒郊野外,一棵歪脖树下,赫然横着一口棺材,棺材盖向上掀起,从中冒出一个高鼻深目的僵尸,身上还穿着短袖的方格衬衫,并无狰狞凌厉,反而有些滑稽。以僵尸入画,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了,于冷清之所独自观月的僵尸,或许正是溥儒的夫子自道。

在隐居北京西山之时,溥儒潜心读书作画,甚至还动笔写过一些文字,模仿前人笔记志怪的笔法,聊作消遣,这些文字收入文集《华林云叶》,所记多是隐居西山时听闻的奇人异事。比如他写北京西山石佛村村民董葵擅长模仿虎啸:“京师西山石佛村人董葵,短而悍,能伏地作虎啸,声震林壑,村中犬羊,闻之皆战栗。”溥儒还与西山的僧人有往来,得以记录许多高僧故事。西山有一僧人与虎为友:“西山白石坡,有僧入山,一虎随之行。僧行缓,若不见虎,虎亦若不见僧。至石洞,虎跃入伏焉。僧举袖曰:‘别矣,别矣。’后人名其洞曰别虎洞。”老僧和虎的情谊,令人动容。还记载了在水中出没的怪物:“通州童子饮牛于河,牛陷于水底,若有物撄之者,四五人引其絙,絙绝,遂亡其牛。告于村人,断流求之,有巨鰋,青而毛,其长倍寻,见人舞鬐将噬,村人躁奔,鰋冲波去。”鰋即鲇鱼,鲇鱼如此巨大,可以把牛拽下水,甚至要要吃人,已然迈进了妖怪的门槛。

从这些笔记片段中,可以看出溥儒对新奇事物的兴趣,耳闻目睹的怪异之事,最能冲抵日常生活的平淡,乃至内化为自身性格的一部分。这时的溥儒还是勇猛精进的读书习画阶段,不问世事。十几年后,他回到北京城中举办画展,引起了轰动,时人誉之为“出手惊人,俨然马夏”,是将他和南宋的山水画大师马远、夏圭相比较。这时他还是一个传统的山水画家,妖怪形象在他笔下大量出现,却是晚年“放飞自我”的恣意挥洒,兴之所至,便提笔画下妖怪,比如《悟空斗八戒》《八魔炼济颠》等作品,就是他晚年读《西游记》《济公全传》等神魔小说的副产品,同样也是国画中极为少见的题材,为小说原著提供了丰富的视觉形象,沉淀在集体记忆中的神鬼妖魔,在溥心畬的笔下焕发生机,如今看来仍是兴味盎然。

妖怪如何有趣

或许是身世遭逢巨变,而又被时代裹挟,颠沛流离,故而看惯了人情冷暖,晚年的溥儒追忆半生所遇,选择了用怪诞的妖怪形象做回答。在溥儒的画笔下,妖怪的来源驳杂,有的是从经史中得来的妖怪掌故,有的是读志怪小说有感而画,也有的是街谈巷议中的鬼魅传闻,这些妖怪画多是他晚年的作品,尺幅不算大,有的甚至只是二指宽的小纸条,画完了便随手赠人,他身边的朋友、学生多有获赠。

一只纤毫毕现的妖怪,蓬松的长发丝丝可见,多而不乱,虽则青面獠牙,身上却是竹杖芒鞋的名士装扮,溥儒的妖怪始终保持着这种张力,从山魈木魅到古道鬼影,造型上都有着奇与逸的并置,故而格调超迈。

他画的木客,是一种树木精怪,见于《夷坚志》等笔记小说的记载,木客有着浓密的头发,他趿着鞋,手里拿着一片叶子做扇,动作呈现出舞蹈化的特征。木客原本是一种邪神,而在溥儒的笔下,木客却寄寓了自由自在、无惧无碍的理想化人格。与之类似的还有他笔下的龙伯,也即中国神话中的龙王,是龙头人身的形象,双眼圆睁,獠牙迸出,手和脚仍是龙爪,以一爪着地,另外三爪向前探出。在凶猛之余,尚有活泼奇趣,不至于堕入炫奇的泥潭,溥儒的妖怪画始终保持着这种自觉。

扎实的旧学功底,又为其作品增添了书卷气。《礼记》中有一段宰我和孔子的对话,孔子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按孔子所说,人死之后归于泥土之中,灵魂能从肉体中游离出来,再以“气”的形式显现出来,是为鬼影。溥儒曾经以此法画鬼,还在罗聘的基础上增添了不少趣味。比如溥儒的《鬼魅夜送礼车》,图中有鬼影押运车辆,画面中的鬼欢腾雀跃,却不见其面目,只有一层淡淡的黑影而已,这也是溥儒画鬼的常用方法,其天性中的顽童一面在这里得到释放。

当然,他也有活泼淘气的一面,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他擅长把新鲜事物注入到传统图式中去。他画过多种狐狸精,其中一幅题诗曰:“霜凄月黑出荒坟,芳草为衣叶作裙。皮革蒙茸犹未变,路旁也学魅郎君。”再看画面,是一只狐狸直立走路,脚上蹬着高跟鞋,挎着名牌包,穿着花短裙,狐狸尾巴从短裙后露出来,它正学着时髦女郎的姿态,向前款步而行。不论是毛茸茸的狐狸头,尖尖的双耳,还是向前探出的爪子,以及翻手腕勾住的挎包,这些细节都在塑造一个化形未全的狐媚形象。在溥儒的《神异册》中,狐狸精也出现过一次,却又是另一番样貌:头上戴着头巾,身穿布裙,斜挎着包裹。此狐狸精身子是人形,穿着打扮也与人一般不二,它侧身站立,回过头来,却是一张狐狸的面孔,阴鸷诡谲,传达出一种独属于妖魔的气场,令人不寒而栗。

《钟馗吃西餐》一图也值得玩味,据说有一位厨师的做得西餐最合溥儒口味,该厨师也常能得到溥儒的墨宝。在桌案上埋头大吃的钟馗,或许正是溥儒的自我写照,而旁边的侍者俨然是小鬼模样,似乎是对厨师的调侃。破除了钟馗的狰狞面孔,代之以谐谑,小鬼也不再畏惧钟馗,反而与钟馗相处甚欢,小鬼恶的一面得以稀释,这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驱魅。

类似的还有戏谑也常用于讽刺,《本年度选美第一名》的讽刺意味极为强烈,画面的主角是一只面目丑陋的恶鬼,居然跑去参加选美比赛,可谓毫无自知之明。恶鬼在镜中出现,正扭着身子摆弄姿态,丑脸上竟然还有些许羞涩,虽然寥寥数笔,却情态毕现。这位“选美第一名”的尊容实在不敢恭维,这只鬼是如何夺得了年度选美冠军?想必是比鬼更为丑恶的潜规则在背后作怪,才使得鬼怪大行其道。而这一切,我们早就心知肚明。

溥儒带来的启发

妖怪该如何画?这个问题自来是见仁见智。《韩非子》中有一个简短的故事,有画师给齐王作画,齐王问,画什么最难?画师答:“犬马难。”又问:画什么最容易?画师答:“鬼魅最易。”在画师看来,犬马是日常生活中常见之物,人们最为熟悉,稍有差讹,就会被人发现。而妖怪是生活经验难以抵达之物,三头六耳八目,故而随意夸饰即可涂鸦妖怪,而且难以证伪。

那么,画妖怪真的容易?或者说,随便“瞎画”就能抵达妖怪世界?溥儒的作品或许可以给出答案。

溥儒的妖怪画植根于中国传统,继承了前人的图式,而又自出新意。他早年在宫廷所见前人名迹开阔了眼界,恭王府旧藏的书画也成为他长期临摹的对象。除了天姿纵逸之外,又能刻苦不辍,将前人的技巧熔冶于一炉,处处可见前人笔法,而又是自家面貌。在技巧上毫无障碍,故而能做到“我手写我心”,随心所欲地描绘鬼蜮世界。传统绘画中的妖怪形象并不多见,且多是从宗教故事出发,譬如《揭钵图》《搜山图》《钟馗图》之类,妖怪在画面中出现,令人心惊胆战,却也只不过是“箭靶式”的角色,妖怪被神明降服,邪恶终归被正义所战胜,以此劝人弃恶从善。清代画家罗聘以《鬼趣图》闻名,已是文人意趣的独立创作,溥心畬所延续的正是这一脉,他把妖怪从配角的地位解救出来,直接放到整幅画面去做唯一的主角,还频频使用册页的形式,画一系列鬼怪的全身像,这些都是极为大胆的改进。

在妖怪中发现自我,也尤为重要。溥儒很多妖怪形象没有照搬前人的程式,而是注入了自己的理解。在变形中寄托可惊可愕之身世,举凡沉郁寂寞、故国之思、离乱之伤、身世之惑,皆可以鬼怪排遣。经历大起大落,冷暖自知,顿觉世人也不如妖怪可爱,终与鬼狐为友。翻检溥心畬的妖怪册页,但见妖鬼精怪个个纤毫毕现,皆是天地难拘碍的活泼精灵,注入了自身的精神世界,所以,读溥儒的妖怪画,仿佛可以看到画面背后站着的人,他有着放诞不羁、愤世嫉俗的一面,又有飘然高隐的恬淡一面,他还有些恶趣味和孩子气,所有这些,都是自身精神的倒影,大大提升了妖怪画的精神内涵。

妖怪画的功夫也多在画外求取。溥儒早年攻经史,经史中提到的鬼神,后来成为他作画的依据。溥儒孩童时代便擅于作律诗,扎实的诗词功底,在他题画时也派上了用场,他画的每一种妖怪,几乎都有一首题画诗与之相配,以诗叙妖怪故事,并夹带讽喻之意。而这些,只不过是一个传统画家的基本功。后来溥儒涉猎驳杂,所读杂书尤多,他曾在《太平广记》中选取短小的志怪篇章作画,留下了多种《太平广记册页》。《太平广记》是宋代辑成的志怪小说总集,同样也深受溥儒的喜爱。

这种功夫不仅是绘画的功夫,还是读书的功夫,二者难以割裂。如今已经少有人能读通这类文言志怪了,很多年轻的读者被阻挡在文献的门槛之外。今人对妖怪的理解,停留在恐怖电影,或者日本动漫,认为妖怪是“阴暗的”、“龌龊的”,乃至“不好的”,却不知妖怪的本来面目是活泼奇趣,对妖怪的理解尚停留在粗浅的层面,这与传统的割裂有关。

一种古老的传统,曾被当做糟粕而弃之如敝屣,想要重新捡拾,并非易事。然而更为年轻的创作者们,在本民族的传统中找到了影视、动漫、手办等新载体的灵感,开始试着向古典志怪中吸取营养。那么,就从读溥儒的妖怪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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