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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的不是“崭新”,而是“半旧”

来源:解放日报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群芳开夜宴,给贾宝玉祝寿。怡红院的丫头们凑了三两二钱银子,交给园子里小厨房柳家的备办果菜。都有什么东西呢?书上说: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这“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说得很笼统,又很中国。为什么呢?因为只有中国人,才能吃遍“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外国人是做不到的。外国人食单上的食材范围要窄得多,不像中国人那样无所不吃。中国人餐桌上的有些东西,外国人常常不敢吃。例如美国社会学家伊恩·罗伯逊,写了一本书叫作《社会学》,这本书很有意思,其中说到各个国家和民族对于饮食材料的不同的态度:美国人吃牡蛎不吃蜗牛,法国人吃蜗牛不吃蝗虫,非洲人吃蝗虫不吃鱼类,穆斯林吃牛肉不吃猪肉,印度教徒吃猪肉不吃牛肉……他们都有所吃有所不吃,而中国人是全世界最大的吃家,什么都吃。

伊恩·罗伯逊清楚地知道各个国家和民族都有不吃的东西,只有中国人“什么都吃”。说实在的,幸亏中国人有这种勇气,在开发食材方面敢为世界先。不仅是地上长的、土里生的、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都可以大吃特吃,就是传说中的“龙肉”也敢在想象中吃。甚至荒年的时候,连不能算作食材的草根树皮、观音土都吃尽了。否则,在数千年间改朝换代的动荡中还能不断繁衍生息,成为世界人口大国,是绝无可能的。

有位旅澳作家写过一篇文章,她说很多年以前,有56个中国船民,因为船在海上遇到风暴迷航了,漂流到了澳洲的西北部海岸。登陆以后,他们进入了一个荒原。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几乎没有可以歇息的地方,温度在40摄氏度以上。这56个人在断粮的情况下,冒着酷暑走了很多天。这种环境连澳洲本地的土著都很难存活下来,但一个多月以后,这56个人居然一个不缺,全部走到了安全的地方。就连途中掉队走丢了的一个人,也活着找到了队伍。澳洲的报纸报道了这个消息,说这段漫长的行程非常凶险,一路上有很多大鳄鱼不时出没。这56个中国人能活着走出来,简直是个奇迹。他们不仅没有被鳄鱼吃掉,反而吃掉了不少的鳄鱼。

回过来再看曹雪芹这漫不经心的一笔:“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虽然夸张,但,是不是很中国?当然除了夸张,还有调侃的意味。这就是《红楼梦》的写法,让读者跟着作者入梦,再跟着作者出梦。

还有一个问题,“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都盛在四十个碟子里,是“一色白粉定窑”的碟子。一般读者读到此处,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要是喜欢收藏的朋友,大概要伸出舌头来了。今天谁的手里有一件这个东西,就不得了了。

先说说什么是定窑。这个定窑,可是宋代五大名窑之一。五大名窑依次是“官哥汝钧定”,传世的瓷器不多,都是稀世之宝。其中的定窑,窑址在宋代的定州,就是现在的河北曲阳一带。定窑创烧于唐,极盛于北宋和金代,以产白瓷著称,兼烧黑釉、酱釉和绿釉,分别名为“白定”“黑定”“紫定”和“绿定”。其中,最重要的颜色是白色。定州产优质高岭土,称为“白瓷土”,土质细腻,用以烧制的白瓷,胎质薄而有光,为白玻璃质釉,釉色纯白滋润。许之衡《饮流斋说瓷》云:宋瓷之佚丽者,莫如粉定,粉定雕花者,穷研极丽,几于鬼斧神工。

他所说的“粉定”就是“白定”,是胎质粉白柔润、釉为白玻璃质的定窑白瓷佳品。而“穷研极丽,几于鬼斧神工”,指的是定窑瓷器的刻花及印花工艺。宋代的其他名窑,大都以颜色釉瓷而享名于世,唯独定窑为白釉瓷。所以多有精湛的刻、划、印等装饰工艺,一时独步。

《红楼梦》第十七回贾政带着宝玉游大观园,先站在园门外,看到大门两边的围墙是“一溜粉墙虎皮石”。此处的“粉”就是“白”,“粉墙”就是“白墙”,与“白定”“粉定”之称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怡红夜宴所用的“一色白粉定窑”碟子,这个“白粉”就是定窑的代表颜色白色。

定窑瓷器之所以贵重,除了质量绝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元代停烧了,传世器物少之又少,所以得一件精品非常之难。南宋时期曾经烧制过一些仿品,但所用的瓷土和烧制的工艺远不如原先的定窑。这种仿品,入元以后也停烧了。

有人说,《红楼梦》里的“一色白粉定窑”的碟子会不会是仿品?我的看法是,江宁曹家一定会有定窑的瓷器,这些瓷器一定不是仿品。曹雪芹自小耳濡目染,对这一类的东西不会陌生。那么,他在写《红楼梦》的时候,顺手把定窑瓷器写进小说,是情理中事。所以,大观园里的“一色白粉定窑”的碟子一定不是仿品。

《红楼梦》中的贾家是一个世家,所谓的旧家风范,是一种不经意的低调奢华,并不像后人所臆想的那样张扬。例如第三回黛玉进府之初,随王夫人来到正房旁边的“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房里的摆设是: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垒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

这才是真正的旧家气象,炫的不是“崭新”,反而是“半旧”。大观园里的生活也是一样,一饮一馔当中都透出这种不经意的奢华。四十个“白粉定窑”碟子,初看并不觉得炫目,但细细一想,天哪,一个碟子就不得了了,一下子就端出来四十个,这是什么阵势?再加上里边盛着的“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好家伙,分明是全世界的好东西“全伙在此”了。再琢磨一下前面轻轻的三个字“不过是”,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你有幸受邀去蹭上一顿,再上手摸一摸那些个“一色白粉定窑”碟子,你惊不惊喜?但你看怡红院的那些大小丫头们,有谁把这当回事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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