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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集《缓步》于幽微处刻画中年况味

来源:北京日报  

《缓步》收录了班宇的九篇小说。除《活人秘史》,其余几篇均提到破碎的婚姻,以及人在婚姻中的背叛与报复、辜负与懊悔,其背后皆有家庭负累——或是父母,或是子女。无可挽回的婚姻,无可追溯的记忆,无处安放的慰藉,无法挣脱的负累……这正是中年人的难以逃脱的困境:一边受罪,一边疲惫。

在这本小说集中,班宇的叙事更加娴熟和从容,他却不再止步于故事与人物本身,而是以敏锐的洞察深入人的幽微之处,将中年人的疲惫、困顿、挣扎、反抗给予精准刻画。同时,他以先锋实验中的自我指涉与反噬的冒险,让我们以新的眼光来审视自己残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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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非悲观之论

在《我年轻时的朋友》中,邱桐这样解释“活受罪”:不是活着就要受罪,而是得去感受我们的罪,这样才算活着。《漫长的季节》中,“我”自问:我们所受过的罪,哪一种不是白白浪费?人难逃受罪的命运。

书里有很多描写人在困顿中前行的场景:或是现实,或是梦境,在洪水中挣扎前行,在河水里茫然前行,在人群中竭力前行,在黑暗里摸索前行……因此,小说中的人物都将自己像蚕一样裹在茧中,以疏离的眼光面对受过和即将遭受的罪。正是在这层包裹下,我们疏离了与他人的关系,致使情感破裂;而我们的冷漠和言语的乏力,又导致破裂之不可修复。

《我年轻时的朋友》里的“我”,对以前的事情既不惭愧,也不淡然,而是毫无感觉。《缓步》中的“我”承认,我们的伪装与冒犯,只是为了不被俘虏而成为“灰溜溜的人”,只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存在;我们的痛苦、神秘与真实,也无关奉献与亏欠、忠贞与背弃,而是源于生命本身的不可弥合的裂隙。“我”在与女儿的紧紧依偎中,不再想去拥有自我,最终聆听到来自更广大世界的清澈鸣叫声。

在《透视法》中,“我”考试时发现,时钟秒针每前进七秒就倒退一秒,可见,未来、当下是在过去的裹挟下走向未来的。我们无法摆脱记忆,时常会梦见过去的荣光与恐慌,包裹在记忆中的“罪”,也无人能够逃脱。

“世界就是一个洗衣机滚筒,我们无处可逃,也无人生还。”

这绝非悲观之论,而恰恰是对人的精神的首肯。只不过,悖谬的是,逃离过去,精神就会萎靡堕落,陷入虚空的深渊;直面过去,便会让罪绑缚,呈现出中年人的疲态。

调整呼吸与步伐

班宇用很多笔墨描写中年人的疲态,如“灰溜溜的人”“吸附在岩石、荒野与海洋上的一堆无机物”“寄生的植物”“投入诸多的努力,只是艰难地维持着普通与平庸”……

《羽翅》中,马兴重病的父亲,不想因咳嗽毁掉自己一生的严肃形象,只喝小米粥;《漫长的季节》中,“我”重病的母亲,自尊心极强,口齿不清后,索性一句话也不讲了;《缓步》中,小林出走后,女儿木木只想让人听见自己说话,不再渴求倾诉能够得到回应……人受罪的同时也在维持着自尊,此重任落在中年人肩上,而中年人自己的尊严却危于累卵。人只活一次,只能经验人生,无法怀有经验地度过一生。我们被“一个科学的、可被计量的体系”捆绑,无精神寄托之所,呈现出疲惫之态。

在《缓步》中,台阶间有一条隧道似的缓步台,约百米,平坦而狭长,“左侧如悬崖,下面是无声的幽暗,另一侧是住户的北窗,拉着厚厚的帘布”。我们受罪前行,必然疲惫不堪,而上行的坡路中,缓步台可以作为缓冲地,让我们在调整呼吸与步伐的同时,回顾过去,看清将来。

在班宇笔下,疲惫的中年人仍在竭力浮出水面,卧室的床在上升,地下旱冰场在上浮,植物沙沙向上生长,人在海中向上浮游……这些疲惫之人甚至要用削尖的钢尺刺破黑暗,飞跃深渊。因而,班宇赋人以羽翅,让人穿上旱冰鞋,令人幻化为鲨鱼,遇到游泳的独角兽,同时伴有大量富有冲力的动作:“展出锋刃,向着这片透明刺去”“在人群中加速前进,竭尽全力”“扎进前方的人群”“穿过夜晚的风暴”“倏然加速,凌入空中”。

可以说,班宇无意为角色立传。他的角色始终在反抗命运的偶然性与人生的虚无,可以说,他更关注在困境中迸发的人的精神。

无法言说之境

在《缓步》中,班宇继《双河》《山脉》等先锋探索后,再次深入了以写作反噬写作本身的险境。他试图探索人与词语的关系,用语言捕捉逝去之物。因此,这些小说都没有标准意义上的故事结尾,也没有标示故事结局的定格画面,更多是夏加尔风格的诗意的隐喻,将我们带入无法言说之境。

《于洪》是书中唯一可勉强看作“东北故事”的小说,而结尾部分“我”和三眼儿的对话却展现了现实与虚构的对弈。同一个文本中出现了两个迥然相异的世界:一端讲述中年人面对工作与婚姻时的疲惫,另一端则是陷害与复仇的都市传奇。这似乎是班宇对“东北作家”标签的反驳,也是对小说家作为“写故事的人”的反叛。我们习惯按传奇故事的模式来解读人生,而生活更多呈现的却只是支离破碎。所以,“我”说三眼儿在“编故事”。

其余几篇的探索更为冒险,也更为精致、深刻。《透视法》中,“我”和网友见面,是虚构与现实间的相互倾斜与反噬,“我”怀着虚构之心步入现实,却被现实裹挟着遁入更深的虚构中。《活人秘史》中,小说家“我”的写作与记者C的写作同时进行,二人在彼此笔下生成,相互纠缠、疏导与劝慰,吞噬彼此,又融合为一。《气象》则进一步展现了作者、叙述者、角色间的僭越,“我”的叙述与《山脉》互文,二者环环相扣,像蛇反噬自己的尾巴。

《活人秘史》中,“我”相信,能通过写作来捕捉世界的真相,因此“我”想“将所有的声音、情绪与所有的人,鸟语和车铃,黏滞的苦难,恨及其友,全部钉死在我的演奏里”。

班宇用演奏比喻写作,其终极指向死亡。我们凭借自身无法超越死亡,写作却可以让我们在循环之中上升。文学与写作带给我们的,就是通过一次次僭越与自我指涉,让我们从当下之惫中抽身而出,击碎虚无,凌跃深渊,超脱罪的轮回与诅咒。

所以,我们在书中也时常看到暖人心窝的一面:让命运和女儿紧紧相依而不需要成为什么,与相互关心的人去海边散步而不需要发生什么,去展开羽翅飞翔,去摆动鳍尾遨游,围绕不存在的中轴径自旋转,乘坐北上的列车去破解存在之谜……

此后,我们将会“掠过云雾,行于水上,将无声的黑暗遗落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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