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青年报
春日正是读书时。在纸质书被唱衰的喧嚣时代,独立出版却在静待知心人的邂逅。与崛起于千禧年前后、如今已形成成熟商业模式、并谋求资本运作的大型民营图书公司相比,独立出版还“很穷,但很有意思”。他们“用爱发电”、孤勇前行,努力追求做成功的出版同时,更要把出版这件事做成功。
作为一家独立出版公司,乐府文化自2016年成立以来,相继出版了《中国故事》《诗人十四个》《秋园》等广受好评的书籍。从一年只出一本书,逐渐发展到了一年能出80多本。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乐府创始人涂涂说,“独立出版人更乐意带来更多的思想、文化资源,并替这一小块新的发现找到生存空间”。而在这个寻找的过程中,挫折难以避免。最难熬的时候,涂涂本人拿不到一分钱工资,公司濒临崩溃,但他对书的“贪婪”从未停止。
要找到“未来的写作者”
乐府文化出版的每一本书,扉页上都写着这样一句话,“心里满了,便从口中溢出”。
这是埃塞俄比亚一句古老的谚语,涂涂表示,乐府想表达的,是“一种充盈的感觉”,作家心里是充盈的,才能写出一本书,才能传递给世界。
独立出版至今,乐府推出了《秋园》《与病对话》《诗人十四个》《在雪山和雪山之间》《每个晚上 我都在办画展》等多位新人作家的处女作。涂涂坦言,乐府并非想要做成“处女作”品牌,而是要找到“未来的写作者”。
“乐府文化出版的书不应该被分类,每一本书都有独立的生命。我们的主体核心是寻找优秀的写作。如果不谈文学、不谈理想,只谈市场,也要找到这些新的、优秀的写作者,他们会进入未来的阅读版图,他们是面向未来的”,涂涂说。
挖掘新人作家,并将出版想法落地成型,并非一件易事。涂涂讲到他“忽悠”新人作家阿龙写书的故事。
“两年前,很多朋友都跟我提起过阿龙。我去找到他,他真的画得很好,我说我们可以做本书。他说,我画的这么差”,没有答应。几个月后,涂涂来到阿龙家,又一次被赶走,“他说,我画的这个东西怎么可能做书呢?”涂涂没有放弃,又过了半年,涂涂第三次在街上遇到阿龙,“我又提到做书,他告诉我他在公众号上发表了一封给爸爸的信”,涂涂认识到,这封信已经是一本书的雏形,“它既是一种在大理的生活,也是对人间的记录和观察”,阿龙终于被说通。
最后,书名敲定为《每个晚上 我都在办画展》,乐府寻找了新锐设计师苗倩合作,整体做成了系带速写本,摊开裱壳,恰好组成一个完整的画框,每一页都被装裱。书籍出版后,被评为“2021年度中国最美的书”,豆瓣评分8.0。
为了出版心目中的那些好书,涂涂“跑了很多地方”,与作者们建立起了珍贵的友谊。《但是还有书籍2》记录了涂涂探访的脚步:去大理,请在梅里雪山白马山脚下和藏民一起生活了近20年的乔阳写书;去伙山农民画社,拜访画画的老奶奶们;去长沙,请绘本艺术家菜皋拿出沉淀多年的经折装绘本;去山东,找到民间文学搜集家董均伦和江源夫妇的后人,重新出版齐鲁大地上的民间故事和传说,去江苏扬州、山东济南、广东东莞……寻找故事、倾听故事。
在很多编辑工作可以线上完成的当下,涂涂认为,编辑见到作者,古老,但很重要,“以前做书就是这个样子的,能见到人才能建立基本的信任和关系,如果我与作者相对深刻的关系不能建立,我就不知道怎样把这个关系传递给读者”。
1万块钱的谎言
乐府文化曾经历过一段异常艰难的日子。
2018年,顶着巨大的经营压力,涂涂与全科医生胡冰霜签下了《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一部融合科普性与趣味性、兼具心理学与哲学意味的医学散文。当时书稿还在编辑之中,涂涂到胡冰霜家里拜访,与她汇报进度。
“如果想从你这买一些样书应该怎么买呢?”商谈之中,胡冰霜突然向涂涂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涂涂有点懵,不明白为什么胡老师自己是作家,还要买样书。
“我有一个学生听说我要出书了,想拿1万块钱先买500本书”,胡冰霜解释道。
涂涂知道,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当时我们非常困难,但我从来没跟胡老师说过。她是心理学家,她太聪明了,意识到了我的困难,立刻临时编了个谎言。我当时也听出来了,她就是想给我1万块钱,让我喘口气”。
谎言没有被戳破,涂涂接受了这1万块钱,虽然这笔钱还不够补贴员工的工资,但作者与出版人惺惺相惜的情谊,“会让你觉得是一种力量和慰藉”,熬下去,赶快把书做出来。
那是涂涂创办乐府文化的第二年。2016年,涂涂辞去了《新京报·书评周刊》主编的职位,与8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凑了100万出来,开启了独立出版的实验。创业的想法很简单,想做喜欢的书,就去做。
100万很快就花没了,不但没有挣到钱,还赔得厉害。
第一年,乐府只出了一本书,《寂然的狂喜》,一本叶芝诗集的版画。第二年,乐府也只出了一本书,《中国故事》,一本民间文学。两本书的销量并不算差,《寂然的狂喜》卖出了将近28000本,但一年一本的速度远远不够拿回成本,乐府文化迎来了巨大的资金困境。
只有两个编辑的团队, “没有办法发工资了”,作为一个没有竞争力的新公司,在待遇方面不能克扣过多,还是要比同行“稍微高一点点”,于是涂涂选择了“控制自己”。他经历了一段没法拿工资的生活,实在周转不开,就从自己的银行卡里再借几十万,放到公司里面,“再扛几个月”。终于慢慢熬到2018年,一个新的合作伙伴加入,“这口气才转过来”。
任性和“贪婪”
涂涂是任性的,他常用“贪婪”描述自己,的确如此,公司最困难的时候,涂涂从未停止大量签书的脚步。
每签下一本书,版权预付的价格由10万到100万不等。涂涂透露,只出了两本书的前两年,他实际一共签下了40多本书,“我特别喜欢我签下的书”。签得多,就都要齐头并进,出书的速度自然非常慢。手头大部分在做的书,认知度都不高,对市场来说都是冒险的,“那个时候我相信它们都是潜在的主流,我需要把故事讲好”。
签下《与病对话》之前,涂涂曾咨询过朋友和编辑们的意见,“他们都说这书不怎么样,我说不对,这书写得可好了。他们让我讲理由,我也讲不出来。但我就想试试,已经做了一个决定,这个东西就是挡不住的”。
合作的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也不看好《与病对话》,新人写的,又是医学,所有的点都是减分项。涂涂不愿放弃,“我们印5000本好不好?”结果5000本卖得非常快,到2019年底,书印到了快2万本,涂涂兑现了与胡冰霜“1万块钱谎言”的承诺,给她寄了500本书。
同样成功的还有《秋园》,作者杨本芬在晚年拿起笔回首往事,记录下了自己的母亲秋园悲惨而坚韧的一生,书写了他们一家人如水中浮木般挣扎求生的故事。豆瓣网友评价,“这书比你想象的小,比你估计的沉”。
《秋园》是2009年就已经更新在天涯论坛的书稿,沉寂了10年后被涂涂发现。不去管这是否是一位80岁老奶奶的处女作,不去管此前该书稿一直被其他出版社拒绝,也不管出版社在2020年又一次花光了积蓄,“只读了一章,我就决定必须出版《秋园》”“《秋园》不是历史,而是文学”。这一次,《秋园》大获成功,乐府又一次度过了亏空危机。2022年,杨本芬的《我本芬芳》《浮木》相继出版。
“这完全是出于直觉的判断,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涂涂相信直觉是一种天赋,是核心竞争力,如果不具备其他条件,那就“信赖它”。
也并非每次任性都有结果,但涂涂偏偏有一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儿。
2018年,乐府文化出版了《六:一个日本人在大理的耕食与爱情》,团队花了很多心力宣传,结果作者的故事被很多人知道了,书没卖多少。涂涂很不服气,他决定今年把书名改为《种子落在土》再做一次,“我觉得这个书就是好,我还能再试试”。
等待或许等不到
涂涂认为,一本好书需要等待,等待书号、等待市场、等待运气,或许等得到,或许等不到。
2017年,乐府出版的第二本书《中国故事》,刚刚发行的时候卖到了3万册。去年出了新版,3册算一套,最后卖了20多万册,“它的体量相差非常大,中间经过了4年的积累和发酵,但你需要有4年的时间等到它才行”。
“独立出版的风险就在于,你等不到那一天,就垮了”,涂涂感慨,接受不确定性是独立出版的必然。
而另一个困扰独立出版行业多年的难题,是理想主义与现实生存的平衡。涂涂在6年后终于摸清了答案,浪漫可以,但必须考虑赚钱。
乐府创办最初,编辑团队的管理松散而粗放,涂涂不会对编辑做要求,他认为,“编辑是自由的,才能做出自由的书”,但这个想法有点过于“浪漫主义”,效率很低,甚至很多进度常因为涂涂一人下不了决定而卡住几个月。2020年后,乐府团队扩大到了20个人,浪漫不堪重负。涂涂试图重新寻找自由与效率的平衡,“加了一个管理层级”,做书的任务有了更加精细化的节点推动,“什么时间该进行到什么环节,都规划得很清楚,我也会被推动”。因为效率提升,2022年计划的70多本书,“现在看来问题不会特别大”。
事实上,乐府文化直到去年才实现盈亏平衡。涂涂指出,创业6年来陆续投入的四五百万,“到现在为止也没挣出来”,只不过按照现在的走势,可以慢慢赚钱了,“书卖掉了,被读了,被讨论了,你做这件事的意义才实现了”。
对话
想做独立出版
必然要学会接受不确定和失败
独立出版人、作家傅兴文2010年创办了“文钻”图书,相继出版了韩浩月《时间的陀螺》、张抗抗《回忆找到我》等100多本书籍,今年自己出版了《山顶上的金字塔》一书。既是出书人,又是写书人,让他对独立出版有了更深的理解。就独立出版的相关话题,本报对话傅兴文和涂涂。
北青报:什么是独立出版?独立出版和国有/民营出版社有什么区别?
涂涂:独立出版的流程从编辑发现选题,到与作者签约,三审三校,设计发稿,和大型出版社一样,只是我们做完了,出版社再审校一次,最后传播营销。
和大出版社相比,独立出版人更乐意带来更多的文化资源,并替这一小块新的发现找到生存空间。热情与风险并存。
傅兴文:独立出版,我们也叫作家经纪人,相当于作家和出版社之间的桥梁,流程和常规出版无异。大型出版社每年要出很多书,没办法对每一本都用心去推。与独立出版人合作,作家可以集中精力专心创作,独立出版人会尽最大努力把一本书运作好,可以做得很精。同一本书,可以尝试推给多家出版社,给一些书、一些不知名作者更多出版的机会。
北青报:如何能够开始独立出版?
涂涂:理论上你有想做的就可以去做了,第一你认为这个书是好的,第二它卖的能养活你,这个判断力需要积累,这是最根本的。其次要有资金、合作的出版社、一定的发行能力,也要做好坚强的心理准备,一开始你是要亏钱的。
傅兴文:一开始你应该在出版社或出版公司做过,有编辑或选题策划经验,对出版投资的各个流程有一定的了解。
北青报:都说独立出版的前提是不唯钱,但这也特别不现实,如何平衡理想主义与现实生存、盈利也是独立出版一直面临的问题,如今您找到答案了吗?
涂涂:如果你把独立出版理解成是一个游戏,它就不需要挣钱,但如果你把它做成一个事业,就必须要挣钱。挣钱不仅仅是为了挣钱,也是为了做书,为了把书里的价值观传递出去。把书做好,把故事讲好,还要挣到钱,这两者是并行的,挣到钱是一个证明。
傅兴文:想要平衡理想与现实,一方面要靠自己走上一条稳定的道路。我们做了这么多年之后,因为出了一些长销书,每年有稳定的销量,就有了稳定的收益。在这基础上,每年再推出一些新书,这样就走上了一个比较正常的轨道。另一方面,也需要读者爱读书、支持图书。
北青报:怎么看待目前的独立出版行业?独立出版这个群体的状况如何?
涂涂:都在努力地活着,像一頁、铸刻,我觉得还蛮不错的,像行思变新行思,遇到了挫折,但依然对书的痴心不改。可能大家的方式不一样,但我们呈现了多样化的活力。
傅兴文:想做独立出版必然要学会接受不确定和失败。10年前,我接受过一次针对独立出版工作室的访谈,当时有几十家小工作室,后来发现很多慢慢就不存在了,他们转行或是被淘汰了。
一些小的独立出版人确实比较困难,市场没那么景气,我非常理解那些独立出版人,他们知道这个书可能卖不了多少,可能会赔钱,但他们觉得有出版价值,还是会做,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精神。
北青报:独立出版的意义是什么?给您带来了什么影响?
涂涂:乐府文化是我和同事们建立起来的一个小小的共同体,我们确实创造了价值。这几年,更幸福了。
傅兴文:独立出版的意义在于更敢做,更想尝试新的东西,做多元的选题。于我而言,我更有自由读书写作,追求自己的文学梦,也更幸福了。
问:未来有什么出书计划?
涂涂:2022年我们计划出70多本书。我刚刚签了一本书,读书稿的时候我和编辑哭了很多次,名字叫《夜奔》,有70多万字,是我们目前为止最厚的一本书。我觉得它是一部家族、民族的史诗,书里有非常强的力量,也是一部处女作,应该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出版。
傅兴文:我还在等待好的书稿,有一些作者投稿,但很多作品要真正写好还是有难度的,只能遗憾地放弃。
北青报:还有哪些您喜欢的独立出版人或机构推荐?
涂涂:我最喜欢的是文瑾,但它不算一个独立出版公司,是半独立性。小的独立出版我欣赏纸上造物,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成功,但他的书很好。
傅兴文:乐府文化,还有读库的老六张立宪,我把他视为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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