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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大之仁 广仁大德

来源:北京青年报  

2022年3月7日下午,正要去单位开会的我,突然收到师弟宋宪岳发来的信息:“师哥,周先生下午四点走了。”看到这个消息,我的视线立刻被泪水模糊。其实,我在此前已经知道先生状态不佳,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仍然完全无法接受。一瞬间,和周先生学琴、相处的时光,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我五岁开始拜师周先生,又和妹妹一起在周先生创办的星海钢琴学校里跟先生学琴,博士毕业时周先生担任我的论文答辩评审委员会专家,我工作后仍然得到先生全方面的帮助指导……时光荏苒,周广仁先生从全国钢琴学子们的“钢琴妈妈”到“钢琴奶奶”,一直都是我最敬重的恩师并给予我无尽的激励和鼓舞。

在中国学钢琴乃至学音乐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周广仁”这个名字的。周广仁先生是中国钢琴界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也是中国钢琴家最早在国际比赛中的获奖者之一,同时更是普及、推动中国钢琴教育事业发展的最大功劳者!周先生一生都在为中国钢琴事业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不懈奋斗,她是中国国际钢琴比赛的创办者、中国钢琴考级的创办者、中国校外钢琴培训的创办者……毫不夸张地说,没有周先生,就没有我国钢琴事业无比蓬勃发展的今天。

此外,周广仁先生也早已蜚声国际琴坛,是众多国际知名钢琴大师的好朋友。周先生曾受邀担任美国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法国玛格丽特·隆国际钢琴比赛、英国利兹国际钢琴比赛、俄罗斯柴可夫斯基国际比赛、日本滨松国际钢琴比赛等国际顶级赛事的评委,足见周先生在世界钢琴领域的影响力。

有关周广仁先生一生的丰功伟绩,已经有大量相关书籍、论文,我无需在此一一列举,我想写下的,是我多年在和先生学习的过程中,自身的体会和感动。

周先生对学生、对学生的学生、甚至是素昧平生的人,只要是爱钢琴、学钢琴的人,都尽其所能地关怀和帮助

我和周先生的师生缘,始于我五岁时。当时父亲出于对周广仁先生的敬仰,非常希望能让我拜周先生为师。于是,我们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观摩学生的期末考试,因为周广仁先生会在那里。考试结束后,父亲带着我在门口等到了周先生,父亲对先生说明了来意,没想到周先生非常慈爱地一把把我搂过去,说:“小家伙,走,去弹给我听听!”接着就带我和父亲到先生家弹琴、指导,不用说,我和父亲都喜出望外!就这样,我无比有幸地开始了和周先生学琴的历程。

从和周先生学琴开始,我就听闻和亲见了无数周先生对学生无私关爱的事迹。那时去周先生家上课,经常会看到从外地慕名而来、因经济情况不佳而被先生慨然留在家中住宿的学生;有些学生在周先生的指导下,考入了北京的学校学习钢琴,周先生竟还会买钢琴送给他们,以方便他们在居住地练琴。在我长大后,有一次周先生告诉我说,她这一生至少曾给十个学生送过钢琴。

作为周先生的学生,我本人也曾多次体会到周先生温暖的爱。我去周先生家上课时,在先生家吃零食、吃水果甚至被先生留下来吃饭,都是常有的事。我特别记得有一次,周先生拿了巧克力来给我吃,我说太甜就不吃了,结果没想到周先生竟又拿了饼干来给我吃。

我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专著时,打电话给周先生,说想去周先生家拍合照,用于将要出版的书中,先生欣然应允。拍照那天我到先生家时,发现周先生特意穿了非常漂亮的红上衣,还戴了珍珠项链、化了妆。周先生就是这样,把学生的事情完全当成自己的事情一样来重视。后来每当我在书中看到那次的合影,心中都充满了无尽的感动。

我工作后,周先生鼓励我要不断开演奏会,帮我商量曲目,进行打磨、准备每年的演奏会。而且每一场我在北京的独奏会,不等我邀请,周先生就会对我说:“我要去!”记得在2014年12月,我要在我工作的单位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独奏音乐会,因为来的很多都是同事和学生,在“家门口”开演奏会,有一种特别的无形压力。就在独奏会之前两天,周先生特意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样,忙死了吧?”于是我向周先生请教上台前的准备工作,大概是周先生听出我有些紧张,对我说:“不用想那么多,今天再稍微过一下就行了。”接着又不断鼓励我:“你挺好的!你挺好的!不要紧张啊。”这些话对于我来说,真的是莫大的鼓舞和温暖。在那场音乐会结束时,周先生还在现场讲了很长一段话,内容感人至深,观众不断报以热烈的掌声。

周先生常会邀请学生和她一起去听音乐会,我也曾多次有幸得到这样的邀请。对于学生来说,这都是非常宝贵的学习机会。每次在演出间隙,周先生都会给我分析刚才的演奏,哪些优点是要学习的,哪些问题需要注意,对于好的演奏周先生会跟我称赞这个演奏者“太了不起了!”

我参加工作后,周先生除了指导我的演奏之外,对我的教学工作也十分关心,经常对我给学生布置的曲目提出极为富有远见的建议。而我除了给周先生弹一些自己的曲目之外,也会练习学生的曲目请先生指点,对此,周先生非常赞赏,对我说:“如果一首曲子老师自己没弹过,就只能教教字面意思。”

周先生还曾对我说,作为老师,懂得学生的心理很重要。周先生说记得阿劳曾说过:“如果我是音乐学院院长,一定会把心理学作为必修课。”周先生告诫我,教学不能只针对学生的缺点,因为学生都有自尊心,有时候要通过别的方式来“带”。

周先生一生为他人着想、助人为乐,得到过先生帮助的人不计其数。在先生逝世之时,几乎全体钢琴界乃至音乐界的朋友圈全部在刷屏悼念先生、表达自己的哀思,这种现象是十分罕见的,足见先生之德高望重。周先生对学生、对学生的学生、甚至是素昧平生的人,只要是爱钢琴、学钢琴的人,都尽其所能地关怀和帮助,这其中的动力来源,我觉得除了先生与生俱来的仁爱之心外,更重要的就是对钢琴、对音乐的爱,周先生认为关爱这些学子,就是关爱着她心中的钢琴事业。

周先生八十多岁时每天至少练一小时琴,弹肖邦练习曲,用慢速和中速,从第一首一条一条弹下去

周先生对学生、对教学的热爱,可能使得她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更多是一位伟大的钢琴教师、一位杰出的钢琴教育家,而对周先生钢琴演奏家的身份了解不足。但是在我和周先生学琴的岁月里,我亲身感受到,周先生拥有着很大的曲目量,而且这些曲目都是曾在舞台上演奏过的,周先生在年轻时更是在国内外开过不计其数的独奏音乐会。

周先生的演奏曲目除了肖邦四首叙事曲、舒曼C大调幻想曲、多首贝多芬奏鸣曲等大部头的独奏作品外,周先生还曾与乐队演奏过莫扎特、舒曼、肖邦等作曲家的多部钢琴协奏曲。1951年,周广仁先生在世界青年联欢节上取得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而当时的第一名,是演奏巨匠拉扎·贝尔曼!毫无疑问,周先生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级钢琴演奏家!

对于钢琴的热爱,驱动着周先生一生都练琴不辍。即使是在1982年5月,周先生由于帮助学院搬钢琴、不幸被砸断手指之后,仍然在手术后就开始了康复练习,奇迹般地重新恢复了演奏。在周先生八十多岁时还告诉我说,她现在每天都至少练一小时琴,弹肖邦练习曲,用慢速和中速,从第一首一条一条弹下去。有一次我到周先生家时,听到周先生正在用中慢速练习肖邦练习曲《Op.10 No.2》,待周先生弹完一遍后我推门进去,周先生告诉我说她之前觉得这首曲子背下来了,结果放慢一背发现一个地方糊涂了,所以刚才正在放慢背。

此外,学院里的音乐会、钢琴系的大师课,周先生只要有时间几乎都会去听,并坐在第一排。周先生曾经告诉我,她基本是靠听课来学习的,所有能听的大师课都去听。音乐学系的蒲方教授开了一门课,讲中国钢琴艺术史,已经八十多岁的周先生知道后,非常感兴趣,竟然每周都去教室和学生们一起听课,仍然坐在第一排。

除了弹钢琴、教钢琴之外,周先生对钢琴的爱还体现于她创作的钢琴作品中。周先生创作过不少钢琴作品,其中被弹得最多的,应该就是那首《陕北民歌主题变奏曲》了。关于自己的音乐创作,周先生曾对我说,她自己写的曲子,有的是为了一些任务而写的,而《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是周先生自己要写的,也是先生最喜欢的一首。周先生还给我讲过那首最广为人知的《陕北民歌主题变奏曲》的创作背景,当年周先生随中国代表团到民主德国巡演一年半,几乎每天晚上都演出,当时同团的还有歌唱家郭兰英,郭兰英每场都演唱中国名歌《三十里铺》,周先生天天听,越听越喜欢,于是写下了这首改编曲。

周先生热爱钢琴、热爱音乐,自然热爱欣赏音乐。除了总是尽可能多地去听音乐会外,周先生也收集唱片,加上很多朋友也会送给周先生唱片,因此先生家里的唱片数量甚丰。很多发烧友都曾抱怨过“买盘如山倒,听盘如抽丝”,即常常没有时间听自己的唱片。普通发烧友尚且如此,事务缠身、高度繁忙的周先生就更有很多自己的唱片收藏是没有听过的。在周先生八十多岁时,有一次跟我说,她有这么多好东西没听过,所以从现在开始要求自己每天听一张唱片,周先生说:“听唱片是一种享受啊!”

还记得有一天在周先生家上完课,周先生把我带到隔壁房间,兴高采烈地向我展示新买的书柜,以及上面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摆放的各种乐谱,周先生看着它们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快乐。我注意到,这种快乐只有在周先生与钢琴、音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周先生的眼中,因为那是由真正的热爱才会产生的快乐。

周先生对钢琴无尽的热爱贯穿了她一生,在周先生晚年给我上课时,还经常在课上对我说,看我弹琴她就想弹。

说周先生的睿智与谦逊并存,是因为我常常发现,周先生的睿智,恰恰产生自她对音乐敬畏、谦虚的美德

除了对钢琴事业的热爱和奉献精神,对他人慷慨无私的品德外,周先生还有一个常常令我深深赞叹并觉高山仰止之处,就是在她身上由于无比的睿智和真诚的谦逊并存而产生出的独特魅力。

周先生的睿智体现于,她能够准确地抓住事物的本质,并给出一些全然不同的角度,从而带给学生醍醐灌顶的、全新的思考方式。

记得有一次周先生带我去听一位钢琴家的大师课,课间周先生对我说,这位钢琴家昨天告诉周先生,他一直致力于研究左踏板的用法,即像右踏板一样运用左踏板,左脚一直在左踏板上,随时踩或抬,有时可能只在一个音上用一下左踏板,而不是像传统的那样,左踏板要么踩一段时间,要么就放掉不用。因此这位钢琴家在演奏中,左右脚都一直在不断换踏板。我当时听了这话后,感到非常惊讶,觉得这是需要特别训练的高级踏板技术,而周先生笑着对我说:“不过如果要这么弹的话,那首先得有一台好琴,对吧?”周先生的话让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对啊,哈哈哈哈。”

还有一个例子,对于在演奏和教学中使用的乐谱版本问题,很多教师甚至是演奏家都有一个执着的理念,即找到“最佳或最权威乐谱版本”。一些学者还会为了哪个版本最权威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请教过周先生,周先生认为,在真正掌握了一种风格之后,用什么版本的乐谱、是否是净版,其实都只是参考,都是无所谓的。先生的解答化解了我多年的疑惑,是的,或许并不存在所谓最权威的乐谱版本,真正重要的,是自己通过多听多弹多感受揣摩,真正地掌握其风格,那乐谱版本就不成为问题了;而反过来,如果对于音乐风格并没有深入了解,而只是一味强调乐谱版本之权威,那真的是本末倒置了。

说周先生的睿智与谦逊并存,是因为我常常发现,周先生的睿智,恰恰产生自她对音乐敬畏、谦虚的美德。

比如,在专业或非专业音乐群体中,很多人喜欢选出所谓“神演”的唱片版本,将之视为至高无上,而对于其他版本则嗤之以鼻,甚至说出“别的录音都可以扔掉”之类的话。这种高高在上、非要对演奏家一判高低的作风,影响面颇广,以至于常看到所谓“最佳贝多芬奏鸣曲演奏者”“最佳莫扎特协奏曲录音”等评论。我的博士论文是有关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一次我请教周先生心目中谁是肖邦的最佳诠释者,周先生的回答竟是:“我这个人不挑剔的,我听别人弹琴总是找优点,总是听这个觉得‘他这里不错’,听那个又觉得‘那样也挺好的’。”周先生看起来谦虚的回答,让我深深赞叹,令我对欣赏唱片、对钢琴家不同演奏诠释的比较问题,有了全新的理解。

还有一次,一个朋友托我问周先生是否可以在某网络平台接受有关钢琴教学的访谈,周先生表示拒绝。周先生说,可以来聊天,但是不做访谈。因为周先生觉得,钢琴教学存在着很多种方法,而很多方法都有可能培养出人才,没有定论,一旦周先生在访谈中认可什么、否定什么,就会被人拿来当成定论、法则。

周先生还对我说,她很希望能和人探讨真正音乐层面的问题,但是现在常常被问到的都是“要不要高抬指”一类的问题,周先生说音乐才是关键。

周先生对音乐艺术的敬畏心还体现在,她从来不会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指手画脚。有一次我去先生家,看到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本博士论文,内容是关于巴赫合唱曲的。周先生告诉我这本论文的作者请周先生担任论文答辩的专家,还请周先生写评语。周先生说她拒绝了,她告诉那位博士,这本论文很不错,很有学问,但是自己在这个方面完全不了解,因此不能去当答辩专家,更不能写评语。

周先生曾觉得很遗憾,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最高兴的是“学生们都非常爱我”

据说周广仁先生的名字是她的祖父起的:广仁,即广大之仁和广仁大德之意。我觉得,周先生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人如其名、名副其实的!

周先生对钢琴艺术钟爱一生,而对他人无私奉献一生,先生永远在自省,永远想的都是自己还有什么要改正的,这些甚至可以说是周先生魂牵梦绕的事情。在周先生生命的最后两年中,见到我的时候常会说起她做的梦,一些梦是梦到《布格缪勒》里面的曲子,还有一些就是总是梦到这辈子哪里做得不好。

周先生曾对我说觉得很遗憾,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我说您留下的东西太多了,有书、有指法教程、创办考级、钢琴学校、钢琴比赛……然而周先生说,觉得自己好像就是教了很多学生,而最高兴的就是“学生们都非常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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