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青年报
魔法世界规则与中国江湖艺谚的“短兵相接”,一下拉近了曲艺观众对魔法世界的心理距离,又带来发现新大陆般的快感——谁能想到,古老的中国传统竟能在哈利·波特的世界里有了用武之地?
最近几年,袁阔成、刘立福、单田芳等评书表演艺术家相继辞世。人们集体回忆着评书为伴的时光,同时一次次追问,在当今社会的文化格局与传播环境下,评书这门古老的艺术将何去何从?
事实上,相比很多曲艺曲种,评书的生存境况尚不算恶劣。至少在北京,尽管面临诸多困难,评书以书馆现场演出的形式,稳步走向复苏。连丽如、马岐两位年近耄耋的评书名家坚持每周登台,演说传统书目,将深厚家学尽情挥洒;王玥波守正创新,注重将相声元素运用到评书表演,渐成中生代评书演员之中流砥柱;更为年轻的武启深、郭鹤鸣等演员也通过持续的书馆表演和网络播放,拥有了固定的观众群体。
继承传统之余,在这批年轻演员的舞台实践中,外国文学成为他们拓展书目的重要来源。郑思杰的《白夜行》,叶蓬的《霍比特人》,郭鹤鸣的《哈利·波特》系列,武启深的《十字军骑士》《犬神家族》《冰与火之歌》系列……他们不是以评书形式演说外国文学的开先河者,但如此大规模地把不同类型的外国文学改编为评书作品,在评书艺术发展史上绝对是破天荒的。有些书目由于种种原因半途中断,而有些长篇大书仍在更新之中。郭鹤鸣从2012年开书《哈利·波特》,辗转几个书馆,时至今日已说至第五部《哈利·波特与凤凰社》。
评书在外国文学中找到一方新的栖身之所,不仅意味着评书书目的“添丁进口”,对于如何发展自身的艺术语汇、满足年轻观众的观演期待也有着十分重要的启示。
所谓“生书熟戏,听不腻的曲艺”,听书总图个新鲜。把外国文学改编成评书,题材上先占了便宜。可这便宜只是一时的,评书作为口语艺术自然不同于文学写作,如果不能按照评书艺术规律重新架构故事情节,并辅之以丰富的表演手段,新鲜恐怕会变成隔阂。传统评书分长枪袍带、短打公案、神怪三类,各有所长也各有套路,以革命题材为主的新编评书亦形成了一定的艺术范式。外国文学的内容远非此几种类型所能覆盖,纵然有相似之处,如《哈利·波特》与短打书、《霍比特人》与袍带书,但迥异于古代中国的西方社会、特别是类型文学构建的非现实世界,确实是评书艺术绝少面对的未知领域。
陌生的文体特征与传统评书叙事习惯之间的差异是改编必须解决的难题。目前已被改编的书目,有卷帙浩繁的奇幻巨著,有奇诡惊险的推理小说,还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享誉世界的文学名著,每一种类型改编起来都有各自的难处。以武启深改编横沟正史的推理小说为例,日本本格推理追求纯粹的“解谜”——侦探通过严密的推理指认凶手、破解作案手法,而所需一切线索尽皆隐藏在书页的字里行间。本格所崇尚的智力对决,既存在于侦探和凶手之间,也发生在读者和作者之间。阅读一本推理小说,读者可以随时向前回溯,寻觅可能被作者有意遮掩的蛛丝马迹。这在评书表演中显然是难以实现的。说书人如果反复强调某个细节,或许会提前“泄露天机”;一带而过,又可能造成对最终推理过程的理解困难。“藏”还是“露”,分寸的拿捏考验着演员的布局谋篇与表演功力。
新书目带来新挑战,自然也催生着评书艺术的新技巧。传统评书开书,或要“先声夺人”,或要“开门见山”。拿《封神演义》来说,传统开法有三:哪吒闹海、黄飞虎反五关、姜子牙下山。前二者即是“先声夺人”,要个热闹劲,以此来拴住书座。后者属“开门见山”,让书胆姜子牙早早出场,叙事清晰明了。
随着评书艺术的与时俱进,评书演员早已不拘泥于传统的开书方法,但对于《冰与火之歌》这样的鸿篇巨制,如何开书仍是个麻烦事。乔治·马丁笔下的已知世界庞杂宏大、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开书时不能不对书中的种种设定进行必要的说明,否则情节无从展开。可长篇大论的非情节性介绍,又非评书演说所长。武启深用一首定场诗交代故事背景——“已知世界,三大陆地,五大海洋。西维斯特洛,先民登陆;森林之子,奋起反抗。经四千年,最终停战,先民皈依旧信仰。千面屿,盟和平誓约,刻在鱼梁。长夜不见太阳,数十载寒冬人心凉。北永冬之地,异鬼入侵;所到之处,尽是死亡。联军合力,溃败异鬼,黎明之战见曙光。筑长城,忆凛冬将至,北境之王。”
评书的定场诗本为“压言”,深度介入到书目内容的并不多见,以定场诗统领书中设定更是绝无仅有。当然,武启深需要对定场诗逐句批讲,但他不求面面俱到,把更多信息留待后文倒笔。在叙事技巧上,小说《冰与火之歌》最显著的特点是POV(Point-of-View)的成功运用,就是轮流交换视点的叙事方式。《冰与火之歌》每章均以一个人物命名,此人就是该章的视点人物。小说通过不停的视点转换推进故事进展,交织出不同的人物命运。传统评书多以书胆为主要视点架构全书,将POV沿用到评书表演,是对评书叙事技巧的补充与发展。
开掘新技法的同时,评书的传统结构程式仍是说书人最可倚仗的艺术资源。这批演员虽然年轻,舞台经验并不匮乏,新编些开脸、赋赞儿、定场诗不是什么难事。武启深为《冰与火之歌》创作的一系列定场诗,叶蓬给《霍比特人》里的咕噜等角色的开脸,郭鹤鸣以快板演绎的“哈利·波特勇闯密室”,都让人连呼过瘾。一些耳熟能详的曲艺作品甚至成为他们用来类比、戏仿的对象。比如咕噜和比尔博·巴金斯猜谜一段,就被叶蓬有意引向传统相声《打灯谜》。
借助这些传统资源,他们对外国文学的改写,不仅要打通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联,更为关键的,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把曲艺的审美原则和中国的历史现实作为改编的立足点和落脚点,对中西差异进行辨析,以中国文化心理为基础赋予西方故事全新阐释。在这一过程中,评书之“评”的魅力得以彰显,而浸染于曲艺之中的中国市井文化与民间智慧也显现出强大的普适性。以一个细节为例,说到哈利·波特买魔杖时,郭鹤鸣用“师访徒三年,徒访师三年”来解释巫师和魔杖的双向选择关系。这一类比不能说完全恰如其分,但魔法世界规则与中国江湖艺谚的“短兵相接”,一下拉近了曲艺观众对魔法世界的心理距离,又带来发现新大陆般的快感——谁能想到,古老的中国传统竟能在哈利·波特的世界里有了用武之地?
新中国成立以来,戏曲曲艺等传统艺术或长或短、或多或少面临着生存危机。一个核心原因在于,那些传统的艺术语汇对于表现新生活、塑造新人物力不从心。为老作品注入新元素不失为补救手段,但如果始终缺乏对时代精神的敏锐捕捉、对今人今事的及时反应,一种艺术形式的生命力恐怕不会长久。新一代评书演员借由改编外国文学实现评书语汇的“升级换代”,尽管还存在一些不成熟,但他们的视野之开阔、创新之大胆、对评书艺术之热爱与坚守,无疑值得赞赏和钦敬。
唯一让笔者感到遗憾的是,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当代文学处于缺席状态。相比影视、戏剧从《红高粱》《活着》《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等文学经典的获益,曲艺从当代文学中汲取的营养实在太少了。这些作品中的情感表达与思想内涵,同样是曲艺行业可深度挖掘的宝库。武启深曾想演说《活着》,但由于版权等原因未能如愿。如果这些当代文学经典被搬上评书舞台,想必评书艺术的技法和语汇又会出现新的发展变化。切莫忘记,评书是说话的艺术,而说话的潜能,或许是无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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